[讀詩]創傷後應激障礙

如同炸彈爆裂的尖叫聲像高壓水槍噴出的水柱一般刺穿你的玻璃心臟

光波中充滿了監視的眼睛
每一滴雨都被安裝了竊聽器
在樹枝上掛滿大大小小的槍支
雜草怒髮衝冠

空氣中瀰漫著豆漿與咖啡混合的敵意
一向令人神往的沙漠也加入了背叛者的行列
開始允許駱駝游泳
山川相繼變得更嚴峻
江河湖海也被點綴上的更多的漩渦

陽光被冠以「試圖刺瞎人民雙眼罪」而鋃鐺入獄
所以月亮也自覺大難臨頭而逃之夭夭
雲朵被禁止在天空飄浮
所以有人看到成群結隊的棉絮狀物體在夜深人靜時集體割腕

長頸鹿因顯得高傲而被處死
蛇因無法腳踏實地而被斬首示眾
所有昆蟲與飛禽被規定
只能在每個禮拜一的上午十點到十點零五十九秒之內飛行
也就餓死了所有的青蛙

墓地被取締
屍體們被要求遞交一份不少於三萬字的報告
詳細說明為什麼要在今天之前死去
樓房被全部拆除因為它們涉嫌包庇
書籍報刊等一切有文字的東西都被送進集體澡堂

人類被命令要在三個月之內學會不用大腦生存
否則將被摘除大腦
學會的人們便可以在三個月期限來臨之前就去摘除大腦
因為反正大腦對他們來說已經毫無用處

在以光年計數的遙遠之處
一顆棋子正在被決定要擺在哪裡

　　－李子澄，〈創傷後應激障礙〉，《衛生紙+27》，頁28。

*詩刊編輯按：「創傷後應激障礙」為「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之中譯。台灣通譯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讀詩]怪物

他不生孩子
因為怕生出怪物
他失去機會
生下一個活潑的兒子
和一個美麗的女兒

如果生出怪物
他會親手殺死它
在酒吧裡他對人這麼說
他這輩子殺過很多東西
不差一隻怪物

他時常夢見那隻怪物
龐大的頭
龐大的魚眼睛
盯著他說話
但他聽不見

他夢見他拿刀
刺進怪物的心臟
他聽見自己的吼聲
妻子的尖叫聲
怪物小聲叫了他的名字

他想起來了
小時候殺死的一隻
長著頭髮的羅漢魚
死前它的嘴不斷開闔著
他以為那是它最後的呼吸

－胡家榮，〈怪物〉，《衛生紙+27》，頁34。

[讀詩]（非常緩慢而且甜蜜的死）

天使試著發現自己。他們不相信深奧。
雖然他們擁有全套的潛水裝備。
這麼容易入睡。
他們洗一個澡，當有人要求
為「完整的救贖」舉例的時候
我肉體邊廂的幽靈
我們和天使的區別是
我們的沸點不同
他們容易蒸發
而且比較傾向於愛。
雖然我們也是這麼這麼的透明
卻被各種邪惡的枝節感動啟發
帶著大大的悲傷醒來
並在不斷叉開的故事支線上
走失了我們唯一的那隻羊

－夏宇，〈（非常緩慢而且甜蜜的死）〉，《腹語術》，頁37-38。

[讀詩]今天

1
今天，做一個勇敢的人
堅定、良善
腳步輕快，充滿企圖心
能夠徒手畫線
能丟擲石頭
能自己剪去
增生的指甲
能遠離他人，不再
令他人困擾
控制自己在桌邊閱讀
俯臥、或遊戲
全力進行迷信與採購
控制世界萬物
於視線範圍內
不斷重複
欣欣向榮

2
今天，萬物都顯露出
一部分的真相
水蒸發成白煙
氣流傳遞語言
鼓被擊打
煙火飛昇
在璀燦的強光之下
拉上窗簾，負起責任
將錯誤的事取消
將對的事留下
一邊受到無法辨識的傷害
一邊還擊

3
今天，在一望無際的空地跪坐
等待他人來到身邊
他們會在左右坐下
一個接著一個
然後圍成一圈
聽見一些聲音
手被他人握著
普遍、安全、殘忍

4
今天，做一個設法度過今天的人
在他人的注目下
穿鞋、涉水
和昨天一樣
用同樣的文字
描述同樣的事
拾起破損的鏡子
在重鋪的馬路上
邊跑、邊跳
被搖晃、被翻動
被擺放於此生
最完滿的狀態

　　　（作者註：每段開頭句法諧擬自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鄭哲涵，〈今天〉，《最快樂的一天》，頁208-213。

誕生

那一天
光透進細縫
張開眼睛
他命令自己
朝著光的方向
前進

衝破
孤獨宇宙中心的硬殼
新世界為他開啟
一雙巨大的手
迎向他

第一次他感覺自己
像一個人那樣
被注視被傾聽
被認真看待和尊重

他哭了出來
以為這就是末日
不知道
關於他的故事
此刻才算開始

[讀詩]噓。

陽光逃離創新
於是黑暗包抄熱情
別說那句話
停！
理想是禁用詞語
不要說
你心中有愛
因為這裡沒有人愛你
想像力有害身體健康
不要蘊釀五光十色的新思維
勤奮已經買不到安居與賞識
只不過是勞動動物而已
我們這裡
已經沒有英雄
如果你敢
把住在心裡的孩子殺掉
如果你我都敢
說一句真話

－陸穎魚，〈噓。〉，《晚安晚安》，頁38-39。

[讀詩]一個普通的人

那天，去算命的時候
命相師說我始終必須
成為一個普通的人
我很開心，因為這正好
和我的目標一致

我滿心期待，並時時警惕
繼續以身體接收資訊
積極準備一些庸俗的煩惱
使自己食慾不振
學習領帶的結該如何打
以及薪水該如何不敷使用

不關心的事就不用再關心了
我終究會達成所有條件
拍照、儲蓄、換身份證
排除所有險惡的環境與
曖昧難解的約束

不需要的東西就永遠不需要了
我涕淚縱橫，信仰堅定
決心讓自己成為普通人之中
最普通的那一個
決心花費一輩子時間，進入
最輕鬆的地獄

－鄭哲涵，〈一個普通的人〉，《最快樂的一天》，頁150-153。

[讀詩]再見

再見，我的肝臟
再見，我的腎臟和胰臟
我現在就要死去
沒人在我身邊
只要跟你們告別

你們為我勞累了一生
以後你們就自由了
你們去哪兒都可以
與你們分別我也變得輕松
留下的只有素面的靈魂

心臟啊，有時讓你怦怦驚跳真的很抱歉
腦髓啊，讓你思考了那麼多無聊的東西
眼睛、耳朵、嘴和雞巴你們也受累了
對於你們都是我不好
因為是有了你們才有了我

盡管如此，沒有你們的未來還是明亮的
我對我已不再留戀
毫不躊躇地忘掉自己
像融入泥土一樣消失在天空吧
與沒有語言的東西們成為伙伴

－谷川俊太郎作、田原譯，〈再見〉，《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頁140-141。

[讀詩]我請求：雨

我請求熄滅
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
我請求下雨
我請求
在夜裡死去

我請求在早上
你碰見
埋我的人

歲月的塵埃無邊
秋天
我請求：
下一場雨
洗清我的骨頭

我的眼睛合上
我請求：
雨
雨是一生過錯
雨是悲歡離合

－海子，〈我請求：雨〉，《海子作品》，頁71。

[讀詩]莅臨－寫給河合隼雄

我真的很累
為活著而累
從天空、樹木和人群
移開視線時
你不約而至
表情一如既往地若無其事
將幽默藏在口袋裡

你的新故事
已經開始了嗎？
你「老奸巨猾」的靈魂
找到合適的樹洞了嗎？
即使我在心中如此發問
你也不會回答　一如既往地
你靜默地等待著

不知不覺中
我自已開始回答
我想在你的新故事中
和你一起活著
被你靈魂的笛音透惑
我又恢復了以往
開始憧憬天空和親近樹木並相信人

我用盡語言時
佇立在人的饒舌和沉默的宇宙的夾鏠中
一個人走投無路時
你便不約而至
不用語言
而是像來自宇宙的一陣風
朝著我們記憶的未來
你不約而至

－谷川俊太郎作、田原譯，〈莅臨－寫給河合隼雄〉，《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頁124-125。

好球物語

把心投出去
不希望就這樣
變成一個好球
想要被擊中
想要上壘
想要成為一個全壘打
要不乾脆被接殺
也很好
人生哪有那麼多時間
一直在那裡兩好三壞

[讀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作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頁9。

Mommy

你這麼一路帶著我走
承受無法預期的火焰與刀刃
站在一望無際的地雷區
不見警示號置
沒有指標引導
莫名地你踏上了那沒終點
沒有出口的旅程
我知道你只能一路向前
一路受苦
緊握著你的手
我知道
支持你的不是理想與未來
而是每一次我凝視你的眼神
我也和你一樣
我也於心不忍
也知道你帶著我走
不會遇見你的幸福
只會背負更多辛苦
一句話都不需要說
我知道
人間煉獄難以捉摸的日子
已逼得你無法呼吸
窒息的感覺我知道
放棄一切的慾求我知道
山窮水盡的現實我也知道
但我知道並不表示你
放手離開的時候
我不會感到難過
我知道
不表示我
不會因此失望
不會因此瘋狂
不會因此加倍地去
恨上帝

[讀詩]柏拉圖。

不需要看懂我的詩

它只是擦身而過的憂傷

不需要看懂我的人

她最後只是一張紙做的乾花

如果你執著要懂

你可以去看村上春樹寫過的海

發現我們共同擁有的

柏拉圖式的傷口

－陸穎魚，〈柏拉圖。〉，《晚安晚安》，頁119。

熱湯利維坦

巫婆煮好一鍋濃濃熱湯
香味四溢
傳遍森林每個角落
動物們聚過來
圍著巫婆的房子
流著情不自禁的口水
幾個膽大的孩子
循著氣味來到
巫婆遞上毛毯熱湯
讓孩子們坐下休息
慢慢品嚐
第一個孩子喝了一匙
長出了撩牙
第二個孩子喝了一勺
長出了利爪
第三個孩子喝了一碗
長出了尾巴短翅光滑皮膚
變成了利維坦大怪獸
動物們驚嚇四散
站得遠逃得快的
眼看森林覆沒
身陷其中來不及脫離的
與森林同歸於盡
化為大怪獸的養分
成了利維坦身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