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9日 星期日

沉默

好些年前讀過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萊辛頓的幽靈》。記得當時特別喜歡〈沉默〉,但跟朋友談起這篇小說時,卻怎麼想不起它的故事內容。這兩天又把書找出來重新讀過,才重新回憶起來。

〈沉默〉由主述者「我」因為好奇而問了長年練習拳擊的大澤:「過去是否曾經跟人吵架而打過人呢?」開始。整個故事都是大澤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因此此篇小說雖是從第一人稱寫作,主角卻顯然是第三人稱的大澤。我們就像主述者一般,傾聽大澤回憶他與一位叫作青木的人之間的衝突,以及其後的傷害。青木是一位散發著自我和驕傲氣味的男子,雖然優秀卻是淺薄,利用了大澤練拳及同班同學自殺兩件事實,使大澤陷入「被視為殺人兇手」的困境中。大澤雖然憑著毅力撐過被排擠歧視的五個月,卻深深受此次經歷的影響,變得不容易信任人且對不能獨立思考的人們存有莫名的恐懼。大澤在故事的結尾說:

我所害怕的不是像青木這種人。這種人很可能到處都存在。我對這種人的存在已經放棄了。我一看到這種人,就希望不要跟他們扯上任何關係。總之逃開就是了。這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這種人我立刻看得出來。而且同時,我對青木這種人,某方面也覺得他們滿偉大的。他們伺機以待的能力,掌握機會的能力,很巧妙地掌握人心加以煽動的能力--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雖然我對這樣的東西討厭得得噁心,但也承認那是一種能力。不過我真的覺得恐怖的,是對青木這種人毫無批判地接納,毫無保留地相信的傢伙們。自己什麼都生不出來,什麼都不瞭解,卻被別人順口的話、容易接受的意見所鼓舞而採取集團行動的傢伙們。他們絲毫沒有、一點都沒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誤的事了。他們這些傢伙萬萬想不到自己可能對某個人造成無意義而決定性的傷害。他們對於自己的行動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不負任何責任。我真正害怕的是這些傢伙。而我半夜裏夢見的也是這些傢伙的樣子。在夢裏只有沉默。在夢中出現的人們沒有所謂的臉。沉默像冷冷的水一樣逐漸滲透一切。而在沉默中一切都逐漸融化成泥濘。在那裏面我一面融化下去一面拚命喊叫,但沒有任何人肯聽我的呼喚。(村上春樹,《萊辛頓的幽靈》,頁55-56)
此次我讀這段話,更強烈感受到大澤(或者是作者村上)對某一類人的批判:那一類人不是道德敗壞、大奸大惡之徒,但卻是可能是真正去傷害人、陷人於不義之輩;那一類人就像漢娜.鄂蘭所謂「平凡的邪惡」所述,是一群平凡、淺薄、不能自己思考的人。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應當具有獨立思考、綜合判斷的能力,惟有如此才不會被青木一類人所煽動。然而,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又可能使自己成為青木一類人的眼中釘,最終變成被人誤解、受人批評,卻只能沉默的個體。

這篇道出了悲哀的現實,但它提出的方案可能還是無法讓人(可能包括村上自己)滿意,也可能因為這樣才會有《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主角發條鳥就在不得不的狀況下與青木(小說中的綿谷昇)一類的人進行對決(雖然不能算是正面對決,只能說是精神面的交鋒)。然而,即便三部曲的最後以發條鳥擊敗綿谷昇收場,但艱難漫長的過程與終究無解的問題卻顯出個人力量的有限和無奈。

當然故事就是故事,即便讀出它的真實性,也不是一種預言。它的存在對我們的幫助也許是在抽象層面,使我們透過它抽離開來重新思考審視自己以及自己生活的世界。這大概是這篇〈沉默〉格外吸引我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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