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 星期日

浮光


我想寫一本為這二十年來結識攝影、思考攝影的書,但我不知道怎麼寫。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摸索自己體內那股抽象之火,沒有那個,我無法接受自己的文字成為一本書。我沒辦法再寫一本《蝶道》,一本《家離水邊那麼近》,那些概念我已實踐過、拓荒過,我恥於重複、重述。而雖然接觸攝影至今已經二十四年,但我深知自己是一個不及格的攝影者,所以一直也無法接受自己做一本放上自己拍的照片,寫些描述拍照經過感性散文的書。
-吳明益,〈後記 生於火,浮於光〉,《浮光》,頁276。


1.吳明益延續他對生態環境、影像文字的關懷思索,裏以大量的書籍知識、生命經驗,揉合連綴成此知性與感性兼備的攝影散文集。全書題名編輯(分成六主題,每一主題又再依談論內容分「正片」和「負片」)也使這書像《蝶道》一樣,足以引導人理解他的構想,進入他的脈絡;而為數眾多的人物、書籍與圖像(有些是熟悉如艾可、約翰.伯格、班雅明、奧慕罕、保羅奧斯特,但更多是伊恩.傑弗瑞、史蒂格立茲、約翰.繆爾、巴舍拉等陌生的人物),則讓書中文字滿載知識,為攝影附上了更多內容和想像。雖然它確實是一本「關於攝影」的散文集,但豐富過於「攝影」的表面意思,而可能加深拓寬我們對「攝影」的認識與想像。

2.《天橋上的魔術師》之後,原想要回頭讀《複眼人》、《睡眠的航道》,結果還是先讀了新作《浮光》。好在它的細膩深入未令我失望,且由於寫作時間的重疊,〈對場所的回應〉、〈我將是你的鏡子〉與《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故事具有隱藏卻密切的關連(甚至使我暗自猜測自己最喜歡的那短篇就藏在「深夜市集」的慢步之中),接續閱讀別有領會。

3.吳明益改寫攝影仍舊是吳明益,他對自然的關愛和熱情仍保留在這些「關於攝影」的文章中。〈對場所的回應〉正片部分的一段話:「有時我會想,如果我們有一個攝影師長期用同一個角度都不移動的相機拍攝清境農場附近的山頭,或台灣的母親之河濁水溪,就會發現那裡的野性如何被消滅與消費。在冷面的攝影中攝影者看似消滅了自己的意志,地景自身的意志卻會由此出現,撞擊觀看者。透過相機,人類其實完全知道自己做過什麼愚騃、冒犯之事。」我讀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去年紅遍台灣、引起許多爭議和關注的《看見台灣》。齊柏林用空拍紀錄台灣各山嶺溪河似乎與吳明益這裡寫的一樣,至少在我腦中有一種「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之感?...鏡頭留下的畫面,幫助我們面對並反省這些年我們所做的一切對這塊土地造成的傷害。

4.另一個連結到我腦中影像的是〈美麗世〉中關於漢娜.鄂蘭的討論:「親身聽過艾希曼談話的經驗,讓漢娜.鄂蘭困擾於為什麼一個人會變成屠殺的決策者與執行者?思維的結果便是「邪惡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這個概念。她認為些納粹黨員或公務員就把自己當成政府機器的一個齒輪那樣,盡力完成他所相信的上司所交付的職責,屏除了道德判斷。也就是說,惡產生自制度,和執行者的平庸性格。一個齒輪不會反省惡,當然也就不會阻止惡。這個論點在某些情境下卻傷害了受難者想以報復來平復傷痛的情感,部分猶太人痛恨漢娜.鄂蘭,和她的對於邪惡的思考。」我不認為這段話足以總括了《邪惡的平庸》一書的內容,但卻幾乎是《漢娜.鄂蘭:真理無懼》一片所展示的核心所在。只是文章緊接著寫道:「這個概念太知名了,知名到等同於漢娜.鄂蘭。但有些人可能不知道,她在海德堡大學時,研究的是中世紀天主教經院哲學家聖奧古斯丁的「愛的概念」。愛與惡對揚、爭競間的繁複關係,才是鄂蘭一生思維的總和。」我不確定漢娜.鄂蘭思維總和是否如吳明益此處所言,但在他從攝影的「美麗世」與「遺忘世」談到人裡頭的惡與愛,不能不說是一個出色的連結,目的在讓人看到攝影作為一種技術的力量和侷限,正如《漢娜.鄂蘭:真理無懼》一片裡剪入艾希曼受審的歷史片段,雖然可以叫數十年後坐在電影院的我們親眼看見艾希曼的形貌與表述,卻無法取代漢娜.鄂蘭的思索,亦無法攝影出人裡面的愛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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